把荣耀环给穷人

国际第四世界运动持久志愿者杨淑秀

若瑟.赫忍斯基,这个在近代影响法国与欧洲抗贫运动深远的法国人说:「穷人是我们思想的导师。」十月十六日,国际消除贫困日的前一天,我终于开始领悟这句话。

那是个凉爽的午后,一个出身贫困且充满毅力的年轻女孩,领我走到台北的一座桥墩下,那是她出生与成长的地方;她引领我去拜访那位看着她长大的邻居,国际根除贫困日的主角。在驱车前往市中心参加国际消灭贫穷日的纪念活动之前,在车水马龙的快速道路旁,她带我来到一所亘古以来一直存在,却从未被承认的学校;在那里,一如在世界各地的贫困区,我有机会听到充满人文深度的一堂课。

替我上课的是一位高龄九十八岁的张伯伯,他既没有学历,也没有地位,但是,他对社会底层的受苦者的认识与关怀无法以学位来衡量。那天, 在一群飞来舞去的蚊子中间,在车声与狗吠声中,冯伯伯慷慨地为我上了难忘的一课。

其实,我在1991年就已认识张伯伯。但是十多年前,我还听不懂他的话,不只因为他浓重的湖南口音,更因为我不够相信他可以教导我生命的功课,所以我一直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虽然十多年来我一直深信:穷人可以教我许多大学及书本中没有记载的知识。但是,那信念并没有深入骨随;中国「人微言轻」的传统概念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我。在法国国际第四世界总部接受持久志愿者训练时,有多少次我听这个组织的成员说:「穷人总是尽力扶助比他们更穷困的人。」但是,我就像新约圣经中,那位不相信耶稣已复活的使徒多默一样,除非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亲手去触摸,否则便不相信。

今天我要跟各位分享的,是我内在的改变,我从听不懂穷人,到慢慢听懂并收获满满的过程。我一方面惊讶于内在深层改变所需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这个改变关系到对穷人的相信;一方面惊讶于穷人所能教导我们的生命功课是如此丰富,过去我浪费了多少学习的机会?

1945年,张伯伯以军人身份来到台湾,掐指算来,他在台湾已整整六十一个年头。张伯伯十几岁就离开湖南老家,她的侄女说过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家人一直找不到他,失望之余,以为他已离世,就烧纸钱给他。

九年前,也就是离开中国大陆五十二年之后,他再度回到湖南,企图寻找亲人的痕迹,虽无功而返,但他还是不放弃希望地留下字条。后来终于和亲人联系上,所以他于次年,也就是民国1998年再度返乡。

超过半世纪的分离,他的兄长们早已离世,没见过他面的子侄辈仍然热烈欢迎他,看到哥哥的女儿,他觉得像看到自己的亲女儿一般。这位侄女也马上把他当成父亲般服侍,虽然他们之前从未谋面。2001年之后,早已当上祖母的侄女来回在两岸间奔波,为的是接他回湖南享天伦之乐。已经耳顺的侄女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台湾,所以在办好扶养手续之前,陆陆续续到台湾来照顾陪伴他。

在这个没水没电的地方,在这个警察威胁要拆除的房子内,她陪张伯伯ㄧ起被蚊子咬,陪他饲养对面市场捡回来的鸡,陪他照顾流浪狗中途之家托付的狗。她替他包水饺,擦背;夏季台风侵袭时,她保护他,打一一九向警察求救。今年三次台风,社会局安排他们到一个收容中心避难两回,每次都住了好几天才又回来。

不久前,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张伯伯的户口被朋友迁出来,有一段时间,他成了没有户口的游民,失去了贫民的身份。幸好,认识他多年的里长作保,让他的户口寄在一户里民家,他和侄女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把户口搞好。一直没有地址的张伯伯能够理解一般人的顾忌:「人家不认识你,怎么会让你把户口寄在他那儿?」;但是这种疑虑还是有逻辑不通之处:「寄户口又不吃人家饭、又不喝人家水,怎么人家就是不太肯帮这个忙?」

张伯伯常提那个他带大的小孩,本来是将官,退休之后改做贸易。这孩子小时候常来找张伯伯,因他父母忙得没空照顾他,所以张伯伯常陪他说话,告诉他一些人生道理,冯伯伯观察到这孩子常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买零食,所以总会给他一点零用钱,让他也可以跟别的孩子一样,也因此,这个机灵的小男孩每天上学前都会来找张伯伯。

一转眼,小男孩已步入老年,在社会上有了地位,但他已不愿意走到快速道路旁来看当年的张伯伯了,他已不需要儿时那五块买饼干的零用钱。张伯伯体谅这个干儿子也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父要照顾,不能常来;而且,二十多年前他曾安排冯伯伯就医切除肿瘤,让张伯伯铭记在心。但是,张冯伯伯感到遗憾的是:小时候,这孩子不会把人分为上等人、下等人,长大就不一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张伯伯说:「有钱的人很幸福,台风的时候都不怕;贫户的房子一遇到刮风下雨就不能住。」但是,他宅心仁厚,并不将眼光停留在自己的困难中,他继续说:「有人比我更苦,住在桥下的那对母子,一天只吃一顿饭,我没钱与他们分享,只能将我们的食物拿去给他们。我心里痛苦,因为帮不了什么,我自己住的地点也没个准,警察曾经威胁要拆除我的房子。还有另一位姓刘的先生,住在桥底下,现在天冷了,他睡觉的地方连垫子也没有,我就给他准备了小房间。」说到这里,张伯伯好高兴,要我进去看看这个房间,我能感受到他因为帮助了一个比他更苦的人而感到快乐。我好敬佩他,他不但与刘先生分享住的地方,还把钥匙交给他;他细心地观察到刘先生连个洗衣、晒衣的地方也没有,所以与他分享了快速道路旁的晒衣绳。不仅如此,在旁人对刘先生发出不信任的言语时,他替他辩护:「我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在桥下快一年了,别人不租房子给他。他白天去工作,晚上回来,也没跟人吵架,怎么坏?」

  张伯伯和许多处境不利的家庭引领我去思考「教育」这件事,穷困的人似乎不需要,也不等着我们去“教育”他们。相反地,我们能够从他们身上学习慈悲、仁爱与团结关怀的内涵为何。张伯伯和我在北美与西欧所遇到的贫穷家庭一样,他们在静默中,努力地活出他们所相信的生命价值。我看到他们实实在在的活出友爱与互助的德行,在极度的匮乏中,还是帮助了比他们更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