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知 滅 貧

作者:Michel Serres (法國最高研究院院士,哲學家)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驗,
與他人交換知識會讓彼此都豐富起來,
但是,有不少人卻無法享受這種豐富的經驗,
也許是因為人類忘記其文化發展之根源。

 幾年來,我與第四世界運動的朋友一起在「知識的交流互惠」計畫中一起合作,我已在巴黎大學教學三十年,但是我承認:我從未做過如此有用,甚至可以說如此關鍵性的工作。

 在開始這篇文章之前,我希望能有一個全面性的視野,並從中萃取出三個教誨:首先是關於知識的交換,第二是所有的人類組織對其初衷(根源)之遺忘,最後是大眾的認同或肯定。

擁有奶油及買奶油的錢

 首先談交換,假設我手中有一塊麵包,而我遇到一個沒有麵包的人,為了某種原因,我決定把麵包給他。這個過程會發生兩種變化:首先是我手中有麵包而我的鄰人沒有;接著是我鄰人有了麵包而我沒有。第一種情況我贏他輸,第二種情況他贏我輸。有學問的人稱之為總合為零的遊戲:給予者輸,獲得者贏。一方輸時另一方贏,反之亦然; 如果兩種情況加總,總和為零。

 假設現在在我手中的既不是麵包也不是錢,而是一種知識(修理腳踏車、一個經驗、一種計算能力、一個定理、一首詩…)在第一種情況,懂得這個竅門或詩文的人遇到一個沒有這些知識的鄰居,如果他教授鄰居這個知識,接下來完全新穎的事發生了:給予知識的人不但沒有失去,接受的人也成為贏家。計算結果是兩方都獲得,而且很可能那個給予者在解釋傳授時更清楚地了解到他所給予的。在這個新的交換中,所涉及的並不是一種財物,而是一種知識,這種交換造成雙贏的結果,一種奇蹟般的事情發生了。這項贈予創造了價值,因為那個獲得者並沒有讓施予者變窮,而且贈予者很可能在給予的同時變得更為富有。這種情況不可能發生在財物的交換上,所以我稱之為奇蹟。

現在再從贈予回到交換上,交換可以用下面的俗語來概括:你不能同時擁有奶油及買奶油的錢。一旦交易完成,奶油就易手,錢幣就更換主人。我們可以說在這個交易的過程中除了東西易位外,什麼也沒發生。金錢與商業的文明就建立在此,如果第一個給了奶油,他便不再擁有它,如果第二個交出金錢,他也不再擁有它。當一個輸時,另一個就贏;交換的結果是每個人贏得另一方所失去的。有學問的人也將之稱為總合為零的遊戲。

 然而知識的交換卻豐富了彼此,每個人都同時獲得奶油及與奶油等值的錢。這就是為何第四世界所實踐的《知識的交流互惠》乃建立在一個完全相反於商品交換的法則。學校與社會之運行所倚靠是不同的法則。

 現在假設這個交換乃是互惠的,事實上很可能那個教導者認為自己比那個仍不知道的人優越許多。為了避免這樣的不平等,只要將「交換」改變為「互惠之交換」。但是,一個無知者在這個互惠交換的一開始有什麼可以貢獻的呢?這只要承認一個事實就可以建立平衡:即是每個人都有東西可以教導別人,包括那些被視為一無所有的人。每個人都知道一些東西,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教導與傳授。也就是在這個深刻的基礎上,我們一起合作。這麼一來,知識的交換不再是單向道,而是至少包含了兩個參與伙伴。每個人都同時是教導者及被教導者。兩個參與伙伴在這個彼此贈予中贏得巨大的利潤。每個人贏得別人的奶油並保留了自己的,每個人贏得自己的錢也贏得別人的錢。新的奇蹟,在這個互惠的交換所建立的關係中,一個不斷溢出的杯爵永不枯竭。這就是我們必需耐心教給所有老師、所有部會首長、所有行政官員,他們不知道或是遺忘這樣的知識交換乃是一個永遠取之不盡的滿溢杯爵。

各種文化誕生於赤貧中

 所有的機構與組織總是忘記他們最初的目的,事實上,一切文明的建立都是為了對抗不幸與厄運。毫無例外,每一個組織的創立都是為了對抗饑餓和荒年、對抗口渴、對抗痛苦與不義、對抗暴力、無知、對抗赤貧。今天沒有任何一個組織在一開始不是為了找尋解決痛楚的藥方,各種痛楚煩擾著我們:身體之痛楚、經濟、社會甚至是道德上的痛楚。

 更好說,所有的人類文化都生於赤貧中。我們一開始都是不幸而窮困的,這就是為何我們創立了學校及人類的各種文化。但是慢慢茁壯後,,這學校及文化變得傲慢自大,他們都忘記自己卑微的根源。他們已經不知道為什麼應該承認個體之正當權利?為什麼他們要辦理選舉?為什麼他們要累積軍備?為什麼要傳授知識?教育機關不知道為什麼學生要讀書,兒孫們不知道他們挨餓的先祖曾經乞討、受苦,並付出一切代價,為的是他們的子孫不必再乞討與受苦。

 無疑地,索邦神學院〈巴黎大學前身〉也忘記它在中世紀創立之緣由,今天我們必需讓它重新憶起它存在的理由。我們在此要教導它,這些牆垣、這些講壇、這些它所傳授及製造的知識、這些享有盛名的教授席位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的先祖,有了這個至上的想法:奇蹟般的知識能救人免於凶惡,至少能免除一部份。我們「第四世界」並不是像乞丐般來到這所大學,相反地,我們乃以贈予者的身份而來,在我們將所知教導給我的大學同僚時,我們將同時豐富彼此。

知識為了認同

 結尾,認同與肯定的問題,這些年來和第四世界的朋友一起工作,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與我自己的童年經驗完全吻合,那即是橫切面的認同問題。這是唇間不斷重覆出現的字眼,是所有想要獲得知識者最深的憂慮。

如何認同一個知識?如何確認某一知識乃是一個知識?如何肯定一個人對知識的追求?事實上,知識只當它被承認時才存在嗎?而一個人是什麼?一個人的存在只在他被承認時才成立?

這個問題在我們一開始工作時即被提出,它出現在我們研究成果的所有章節中,並再次出現於所有的解決方案中 [1]。

 在這次的合作研究中,一般學校及大學院校的知識一直被稱為被肯定的知識,教師們也是這麼認為。學校被質問:學校先肯定我是個人或先視我為有學問的人?這個問題向教師們提出,也向課堂上的學生提出。事實上,真正的問題是:我是否存在於他人眼中?我被認同或被排斥?如何讓赤貧者,處境最不利者的知識獲得認同與肯定?如何讓不被肯定與認同的知識獲得認同與肯定?

只有當社會肯定知識時,它才被視為重要。我親愛的朋友,此刻,透過您們我才了解到:原來人們所尋找的或許不是知識,而是穿戴在知識身上的肯定與認同,沒有比這個更重要、更真實,這就是為何對抗赤貧與排斥必定要經由某種知識的獲得,因為知識讓人獲得肯定,這裡所指的特別是透過「不被肯定的知識獲得肯定」。

我在此想要再帶出另一個思考,我覺得這個思考比我剛才提出的贈予及交換更具關鍵性。我想說我方才提出的問題是錯誤的並找不到答案。為什麼?因為在學校,在我的家庭,在任何一種社會團體中,如果我正在尋求肯定,我必須承認我並不是唯一這麼做的人,我並不是唯一感到被排斥的人。問題出現了,如何讓一些也在尋求他人肯定的人來肯定我?怎麼去向那些跟你一樣饑餓的人要求麵包?在你們所提出的論文中,在某一個章節,某人指出了一個秘密,它也許是我們研究工作的基礎:為了護得肯定必需先給他人肯定,在接受之前先給予。如果這就是秘密?雖然說每個人都對他人的認同與肯定感到饑渴,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去肯定與認同他人。但是知識是否能讓人找到這個秘密呢?即是在要求肯定之前先去給予肯定。您們願意獲得知識嗎?真知識?那麼就必須全然忘記肯定與認同的問題,而且關於這一點,您們也給了我們這些饑渴於肯定的教授們上了一課。

我剛剛檢視了三個問題:贈予及交換、不幸與災厄創立了文化,及錯綜複雜的認同問題,我們沒有空手而回。我們的雙手盛滿了一個陌生的知識,一個這些牆垣、這些教室裡與講壇上所不知道的知識。現在我們將要求大學教授們,而我也是其中一員,與我們一起交換這個能救人免於赤貧與災厄的真知識。

[1] 譯註:作者所提的研究成果及解決方案所指的是知識的交會-當第四世界與大學院校一起思考(Le croisement des savoirs-Quand le Quart Monde et l’Universite pensent ensemble)一書,本書描述一個原本看起來不可能的賭注如何成為事實,意即讓大學教授與生活在極端貧窮中的人一起研究寫作。從1993到1995年,整整兩年的時間,第四世界的成員(有赤貧經驗的活躍成員及持久志願者)及大學教授接受了一起思考的挑戰。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活生生的赤貧經驗所衍生的知識可以和嚴謹的科學要求相交會?這樣的交會可以產生什麼型態的新知識?這是本書試圖回答的問題。本書包括了三十六名作者,其中有十五名來自赤貧家庭,九名法國人,六名比例時人。Michel Serres是這個研究計劃的七個顧問之一,他在本篇文章中述及他對研究成果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