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知 灭 贫
与他人交换知识会让彼此都丰富起来,
但是,有不少人却无法享受这种丰富的经验,
也许是因为人类忘记其文化发展之根源。
几年来,我与第四世界运动的朋友一起在「知识的交流互惠」计画中一起合作,我已在巴黎大学教学三十年,但是我承认:我从未做过如此有用,甚至可以说如此关键性的工作。
在开始这篇文章之前,我希望能有一个全面性的视野,并从中萃取出三个教诲:首先是关于知识的交换,第二是所有的人类组织对其初衷(根源)之遗忘,最后是大众的认同或肯定。
首先谈交换,假设我手中有一块面包,而我遇到一个没有面包的人,为了某种原因,我决定把面包给他。这个过程会发生两种变化:首先是我手中有面包而我的邻人没有;接著是我邻人有了面包而我没有。第一种情况我赢他输,第二种情况他赢我输。有学问的人称之为总合为零的游戏:给予者输,获得者赢。一方输时另一方赢,反之亦然; 如果两种情况加总,总和为零。
假设现在在我手中的既不是面包也不是钱,而是一种知识(修理脚踏车、一个经验、一种计算能力、一个定理、一首诗à)在第一种情况,懂得这个窍门或诗文的人遇到一个没有这些知识的邻居,如果他教授邻居这个知识,接下来完全新颖的事发生了:给予知识的人不但没有失去,接受的人也成为赢家。计算结果是两方都获得,而且很可能那个给予者在解释传授时更清楚地了解到他所给予的。在这个新的交换中,所涉及的并不是一种财物,而是一种知识,这种交换造成双赢的结果,一种奇迹般的事情发生了。这项赠予创造了价值,因为那个获得者并没有让施予者变穷,而且赠予者很可能在给予的同时变得更为富有。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财物的交换上,所以我称之为奇迹。
现在再从赠予回到交换上,交换可以用下面的俗语来概括:你不能同时拥有奶油及买奶油的钱。一旦交易完成,奶油就易手,钱币就更换主人。我们可以说在这个交易的过程中除了东西易位外,什么也没发生。金钱与商业的文明就建立在此,如果第一个给了奶油,他便不再拥有它,如果第二个交出金钱,他也不再拥有它。当一个输时,另一个就赢;交换的结果是每个人赢得另一方所失去的。有学问的人也将之称为总合为零的游戏。
然而知识的交换却丰富了彼此,每个人都同时获得奶油及与奶油等值的钱。这就是为何第四世界所实践的《知识的交流互惠》乃建立在一个完全相反于商品交换的法则。学校与社会之运行所倚靠是不同的法则。
现在假设这个交换乃是互惠的,事实上很可能那个教导者认为自己比那个仍不知道的人优越许多。为了避免这样的不平等,只要将「交换」改变为「互惠之交换」。但是,一个无知者在这个互惠交换的一开始有什么可以贡献的呢?这只要承认一个事实就可以建立平衡:即是每个人都有东西可以教导别人,包括那些被视为一无所有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一些东西,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教导与传授。也就是在这个深刻的基础上,我们一起合作。这么一来,知识的交换不再是单向道,而是至少包含了两个参与伙伴。每个人都同时是教导者及被教导者。两个参与伙伴在这个彼此赠予中赢得巨大的利润。每个人赢得别人的奶油并保留了自己的,每个人赢得自己的钱也赢得别人的钱。新的奇迹,在这个互惠的交换所建立的关系中,一个不断溢出的杯爵永不枯竭。这就是我们必需耐心教给所有老师、所有部会首长、所有行政官员,他们不知道或是遗忘这样的知识交换乃是一个永远取之不尽的满溢杯爵。
所有的机构与组织总是忘记他们最初的目的,事实上,一切文明的建立都是为了对抗不幸与厄运。毫无例外,每一个组织的创立都是为了对抗饥饿和荒年、对抗口渴、对抗痛苦与不义、对抗暴力、无知、对抗赤贫。今天没有任何一个组织在一开始不是为了找寻解决痛楚的药方,各种痛楚烦扰著我们:身体之痛楚、经济、社会甚至是道德上的痛楚。
更好说,所有的人类文化都生于赤贫中。我们一开始都是不幸而穷困的,这就是为何我们创立了学校及人类的各种文化。但是慢慢茁壮后,,这学校及文化变得傲慢自大,他们都忘记自己卑微的根源。他们已经不知道为什么应该承认个体之正当权利?为什么他们要办理选举?为什么他们要累积军备?为什么要传授知识?教育机关不知道为什么学生要读书,儿孙们不知道他们挨饿的先祖曾经乞讨、受苦,并付出一切代价,为的是他们的子孙不必再乞讨与受苦。
无疑地,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前身〉也忘记它在中世纪创立之缘由,今天我们必需让它重新忆起它存在的理由。我们在此要教导它,这些墙垣、这些讲坛、这些它所传授及制造的知识、这些享有盛名的教授席位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的先祖,有了这个至上的想法:奇迹般的知识能救人免于凶恶,至少能免除一部分。我们「第四世界」并不是像乞丐般来到这所大学,相反地,我们乃以赠予者的身份而来,在我们将所知教导给我的大学同僚时,我们将同时丰富彼此。
结尾,认同与肯定的问题,这些年来和第四世界的朋友一起工作,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与我自己的童年经验完全吻合,那即是横切面的认同问题。这是唇间不断重覆出现的字眼,是所有想要获得知识者最深的忧虑。
如何认同一个知识?如何确认某一知识乃是一个知识?如何肯定一个人对知识的追求?事实上,知识只当它被承认时才存在吗?而一个人是什么?一个人的存在只在他被承认时才成立?
这个问题在我们一开始工作时即被提出,它出现在我们研究成果的所有章节中,并再次出现于所有的解决方案中 [1]。
在这次的合作研究中,一般学校及大学院校的知识一直被称为被肯定的知识,教师们也是这么认为。学校被质问:学校先肯定我是个人或先视我为有学问的人?这个问题向教师们提出,也向课堂上的学生提出。事实上,真正的问题是:我是否存在于他人眼中?我被认同或被排斥?如何让赤贫者,处境最不利者的知识获得认同与肯定?如何让不被肯定与认同的知识获得认同与肯定?
只有当社会肯定知识时,它才被视为重要。我亲爱的朋友,此刻,透过您们我才了解到:原来人们所寻找的或许不是知识,而是穿戴在知识身上的肯定与认同,没有比这个更重要、更真实,这就是为何对抗赤贫与排斥必定要经由某种知识的获得,因为知识让人获得肯定,这里所指的特别是透过「不被肯定的知识获得肯定」。
我想要再带出另一个思考,我觉得这个思考比我刚才提出的赠予及交换更具关键性。我想说我方才提出的问题是错误的并找不到答案。为什么?因为在学校,在我的家庭,在任何一种社会团体中,如果我正在寻求肯定,我必须承认我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我并不是唯一感到被排斥的人。问题出现了,如何让一些也在寻求他人肯定的人来肯定我?怎么去向那些跟你一样饥饿的人要求面包?在你们所提出的论文中,在某一个章节,某人指出了一个秘密,它也许是我们研究工作的基础:为了护得肯定必需先给他人肯定,在接受之前先给予。如果这就是秘密?虽然说每个人都对他人的认同与肯定感到饥渴,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去肯定与认同他人。但是知识是否能让人找到这个秘密呢?即是在要求肯定之前先去给予肯定。您们愿意获得知识吗?真知识?那么就必须全然忘记肯定与认同的问题,而且关于这一点,您们也给了我们这些饥渴于肯定的教授们上了一课。
我刚刚检视了三个问题:赠予及交换、不幸与灾厄创立了文化,及错综复杂的认同问题,我们没有空手而回。我们的双手盛满了一个陌生的知识,一个这些墙垣、这些教室里与讲坛上所不知道的知识。现在我们将要求大学教授们,而我也是其中一员,与我们一起交换这个能救人免于赤贫与灾厄的真知识。
[1] 译注:作者所提的研究成果及解决方案所指的是知识的交会-当第四世界与大学院校一起思考(Le croisement des savoirs-Quand le Quart Monde et l’Universite pensent ensemble)一书,本书描述一个原本看起来不可能的赌注如何成为事实,意即让大学教授与生活在极端贫穷中的人一起研究写作。从1993到1995年,整整两年的时间,第四世界的成员(有赤贫经验的活跃成员及持久志愿者)及大学教授接受了一起思考的挑战。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活生生的赤贫经验所衍生的知识可以和严谨的科学要求相交会?这样的交会可以产生什么型态的新知识?这是本书试图回答的问题。本书包括了三十六名作者,其中有十五名来自赤贫家庭,九名法国人,六名比例时人。Michel Serres是这个研究计划的七个顾问之一,他在本篇文章中述及他对研究成果的看法。